《随春尽》小说简介
精品现代言情《随春尽》,赶快加入收藏夹吧!主角是昭昭昭妃,是作者大神“顾水行舟”出品的,简介如下:上岸后,我发觉少年的袖子被扯烂,小臂上青一块紫一块,破开的几道口子被水泡得肿胀,看着触目惊心。但他无所谓,见我无碍,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,笑容宛如阳光穿透云层。自此之后,顾小将军便在我心中扎了根。救命之恩,以身相许...
《随春尽》 第二章 免费试读
第二章
7不出我所料,顾小将军在中秋宫宴的受邀之列。
我时刻留意着他的动向,他离席,我便屏退随从,悄悄地跟了过去。
步摇晃动,他何其敏锐,断不会无知无觉。
他停下脚步,为中元节的失礼向我谢罪。
他没做错,而且还能认出我,我特别高兴,怎么可能责怪他。
我连忙摆手,示意他随我走。
人言可畏,我恐他名声受损,拉他到了御花园里的僻静处。
其实,中元节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。
小时候,你救过我,你还记得吗?
他看似没印象,因而我手忙脚乱地比划:我还没这颗小树高,掉进了水里……那时,我鼓动沈言斐跟着我一块逃学去河边玩耍。
我喜欢捡那些形状奇异、色泽斑斓的石头,一不留神摔进了河里。
沈言斐不会水,焦急地伸长手臂,给我递树枝。
河水冰冷,我挣扎几下便没了力气。
眼前发黑,我以为自己快要死掉,多亏有人不做迟疑地跳进水中,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手。
求生本能驱使,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回握。
上岸后,我发觉少年的袖子被扯烂,小臂上青一块紫一块,破开的几道口子被水泡得肿胀,看着触目惊心。
但他无所谓,见我无碍,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,笑容宛如阳光穿透云层。
自此之后,顾小将军便在我心中扎了根。
救命之恩,以身相许。
我读过的话本里都这样写。
那是你啊,劲可真大。
顾小将军恍然大悟,笑起来眼睛弯弯的。
真好看呀。
比以前更帅气了。
听闻脚步声,我急忙捂住他的嘴:嘘,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。
他的确不再做声,脸却霎时涨红,呼出的气息烫到我的手心。
我不自然地缩回手,转头撞见皇上。
我心中一凛。
这段时间,爹爹几次三番来信,都警告我不能什么心思都让皇上看出来。
他说,男人一旦有了权势,往往会变得冷酷无情,一国之君更是如此,像他这般心甘情愿被我娘亲扯着耳朵骂的好男人不多。
皇上会介意我的举动吗?
我一时拿不准主意。
看清皇上兴致盎然的表情,我方才松了口气。
头顶青青草原,你却笑得这么开心。
皇上,你人还真怪好的嘞。
8一月之后,顾小将军又进了一趟宫,与皇上议事。
他即将动身塞北。
此去一别,山高水远,归期不定。
皇上特地叫小太监来通知我,问我要不要去送送。
我自是要去,提起繁琐的宫装,一刻不停地跑向午门,遥遥望见顾小将军策马向西行。
我气喘吁吁,眼睛一瞬间红了。
皇上给我递了块手帕,轻声对我说:这么大了还哭鼻子,说出去全京城的人笑话你。
哪有这样子安慰人的。
陛下闭嘴。
我小声辩驳,臣妾才不会哭呢,陛下莫要瞎操心。
来日方长,总能相见的。
皇上收起玩笑的语气。
我没有回答,皇上也缄默不言,两个人站在暮秋微凉的风中,如同彩绘琉璃雕花橱柜中陈列的两件无声而昂贵的瓷器。
我们心知肚明,这只是一句安慰。
数年后,北方游牧民族频频来犯,顾将军镇守边关,立下赫赫战功,军中的威望无人能及。
战乱初起,京中众臣不谋而合,极力举荐他,称赞他有勇有谋。
等他平息了战乱,他们又忌惮他功高盖主,联名上书阻止他回京。
他是白杨树一般的男子汉,不怕吃苦受累,不肯弯下铮铮铁骨,再未踏进京城一步。
而我终其一生,没能逃离皇宫。
这便是我和顾将军此生的最后一面了。
9我入宫的第六年,宫里又来了一批新人。
卯时请安,殿里乌泱泱的挤了数十人,我得一碗水端平,每位妃嫔问候一两句,整套流程下来,脑瓜子嗡嗡的。
我都受罪,更别提轮不上座位的低位分妃嫔。
这样下去不是办法,我过于苦恼,以至忘记来迟的瑜嫔还跪在殿外。
衔云提起时,已是一个时辰之后。
我赶紧走过去扶她起来:本宫并非有意责罚你,是本宫的疏忽。
娘娘不必自责。
瑜嫔不卑不亢地答,抬头看向我,娘娘的烦恼,臣妾或有一计。
她提出根据出席次数进行奖惩的制度。
请安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,不能说取消就取消,有时也的确有事相商。
不过,可将每五日的请安定为强制参加,其余日子则遵循自愿的原则,常来的妃嫔年末能多得些赏赐,不会感觉白忙活,不想来的妃嫔也有了合理的借口。
如此一来,每日请安所需的时间必定能有所缩减,能多睡一炷香,总是好的。
烈日耀眼,不及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宏伟。
她好聪明呀!
公布这套方法后的第二天,大家尚处于观望状态,不敢缺席。
我环视一圈,发觉仅有一人未至。
是瑜嫔。
我哑然失笑。
瑜嫔,你是懂名正言顺地偷懒的。
10当然,瑜嫔的聪明才智不仅仅用在偷懒上。
不幸遇上大旱之年,伴有蝗虫肆虐。
国库空虚,宫内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,大家的月银和吃穿用度有所减少。
倒不至于吃不饱穿不暖,但由奢入俭难。
有的宫殿借着交情多领些绸缎和茶叶,导致别宫领不到足额的,对此颇有微词,求我主持公道。
物资领用有记录,不过虚报瞒报的现象存在,记录格式也不统一,核对难上加难。
我把记录簿翻来覆去看了上百遍,瑜嫔好笑地按住我的手:娘娘,再翻下去,簿子都该烂了。
她这么一说,定是有法子。
说来听听!
我满怀期待地看向她。
旧账是不好查,不过日后娘娘可以发粮票、布票、炭票等,让各宫凭票领用物资。
用普通的麻纸制作吗?
岂非容易伪造?若能给每张票标上独特的号码,物资出入时记录这一号码,查找起来应该不麻烦,亦能减少伪造的风险。
是个好主意。
凭票领物的制度一经实行,后宫内务的账册清晰明了许多。
虽有反对的声音,但是总体利大于弊,给票证加上使用期限后,管理愈加完善。
衔雨为我梳头,也说我不再大把掉头发了。
真好。
我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。
闲来无事,瑜嫔还教会我算账。
她讲得有趣易懂,比学堂里不知所云的先生好太多。
生平第一回,我把厚厚的一本账册给算清楚了,成就感油然而生,恨不得抱着账册入眠。
娘亲,我好像爱上算术了!
11皇上这人,读书时见我半天写不出半篇文章,情不自禁地唉声叹气,明摆着嫌弃我愚笨。
遇上顶顶聪明的瑜嫔,他沦陷完全在情理之中。
我去请教瑜嫔,老是和皇上撞个正着,被他一个眼神支走。
行,终是我多余了。
好不容易见着瑜嫔,我攒了一箩筐的话,越说越没遮拦:若你是个男子,还有朝中那些酒囊饭袋什么事,连皇位你都有能力……皇上冷不丁推门进来,面庞隐在阴影中,神色难辨。
气氛有一瞬间的僵硬。
瑜嫔险些下跪,多少低估了皇上对她的喜爱。
皇上不恼怒,反而一脸骄傲地搂住她:没错,我们家的瑜儿,全天下最棒。
我感觉自己变得比烛火更明亮,便不多打扰,先行告退了。
谁都休想酸到我。
最先有喜的是瑜嫔,这不意外。
本是天大的好消息,可惜碰上了不好的时机。
那是宫宴的次日,大家皆出现了上吐下泻的症状,太医诊断为毒物所致,一时间人人自危。
瑜嫔被查出已有三月身孕,不能随意服药,拖了几天才好全。
她本来就瘦,这下子脸还没巴掌大。
我看了都心疼,更何况把她捧在手里怕摔了、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皇上。
皇上令我彻查此案。
我知晓事情的严重性,不可谓不用心。
然而,无论是严刑拷打,还是威逼利诱,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得有人担责,到头来只剩下处死负责宫宴的御厨,草草结案这一条路。
我不甘心,从民间召了一批厨师进宫,让他们原封不动地烹饪宫宴当日的所有菜肴。
我按记忆中的顺序又吃了一遍,再次喜提上吐下泻一条龙。
我……呕。
12民间的厨子没有合起伙来加害于我的理由,那便不是有意投毒。
奇怪。
瑜嫔需安心养胎,我不方便多叨扰,只好用笨办法,一次次尝试,逐步排除每道菜的问题。
皇天不负有心人,我终于有了眉目。
问题多半出在湖蟹和柿子上。
那日,江南进贡的湖蟹肥美,河南地区又培育出了入口不苦涩的柿子,两者颇受欢迎。
此前,柿子只栽种来观赏,大家对柿子的食用禁忌知之甚少。
我估计,柿子与湖蟹相克,同食会造成中毒。
尽管有贴身太监试毒,食用量不到的情况下,也不会产生毒性,这才使我们不知不觉中了招。
真相大白,御厨们免受无妄之灾,我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。
瑜嫔的身体也好了不少。
她建议我把食物相克之事记录下来,下发到民间。
目前,柿子仍算少见,但将来肯定会越来越普及,过往的宝贵经验能免去未来的麻烦和误会。
于是,我起草了《食物相克大全》。
第一条是湖蟹和柿子不可同食,易致腹泻、呕吐。
此后,书中又添加了上百条,酒楼和食肆的经营者人手一份。
少了后顾之忧,民间餐饮业蓬勃发展,达到了空前的高度。
我为试毒付出的小小代价不值一提。
只是,娘亲进宫来看我时,头一句话便是:哎哟,我的宝贝月儿,怎么像被人锤了一榔头,整个人都扁了。
原本宫中妃嫔见了我,无一不夸我变瘦之后国色天姿,我心里偷着乐。
听完娘亲一席话,我突然不知道是该笑,还是该哭。
娘亲,说得挺好的,求你下次别说了。
13月份大了,瑜嫔又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。
我有些担心,不详的预感终究成了真。
瑜嫔早产,孩子出生便没了气息。
皇上抢先我一步问:那瑜嫔呢?
她有没有事?
瑜嫔娘娘无大碍。
不等稳婆的话音落下,殿内传出焦急的喊声:不好了,娘娘大出血……太医们来来去去,额上涌出细密的汗珠,苦涩的草药味弥漫在冬日寒凉的空气中。
皇上被人拦着,不能进去看看瑜嫔。
我双手握住他的手,却怎么也止不住他的颤抖,更加捂不暖他冰凉潮湿的掌心。
不在下雨,雪粒像盐一般细小,却有大滴的水砸在我的手背上。
我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是皇上哭了。
在我的印象中,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哭。
送别顾将军的时候,他还让我不要哭,现在他又是在做什么呢……我的鼻子也不受控制地发酸,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珠子,争先恐后往外涌。
混乱的脚步声停歇,太医和随从跪了一地,请皇上节哀。
皇上迟迟不给出回应。
他从来不会让无辜的人白白跪着,我自作主张让他们起身。
皇上仍是一动不动。
从小到大,他始终循规蹈矩,人生中唯一一次任性,是不顾下人们的连番劝阻,站在瑜嫔的宫殿外,看了一夜的雪。
可若不能共白首,同淋雪又有何用呢?
14次年春,昭昭怀了孩子。
瑜嫔难产而死,我心里多了根拔不掉的刺。
越接近昭昭临盆的日子,我越是焦虑,寝食难安,犹如热锅上的蚂蚁。
昭昭挺着肚子,倒是吃得下睡得着,还提议要再给我烤一次羊排。
我的心猛地一跳。
我的好姐妹,你别吓唬我了,我生性易受惊。
万幸,一切顺利,昭昭母子平安。
她麻溜地生完,还有力气向我抱怨:好疼啊,这辈子不愿再经历一回。
她见我心不在焉,抬手拍了我一下,强调道:听见我说的没有,千万不要想着孩子好玩,就随随便便怀一个,不然够你吃苦头的。
好,我记住啦。
我替她把被子盖严实,这不是有你的儿子了吗?
我的确不需要。
我明白,昭昭是真心为我好。
就像众人夸我瘦了漂亮,独独娘亲三番四次叮嘱我多吃点,胖胖的才好。
这一年,风调雨顺,皇长子诞生,昭昭成了皇贵妃。
皇上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喜色,抱着儿子不肯放手,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。
要不是我品级到顶了没法再升,念在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,生怕他摔着孩子,比昭昭还要操心的份上,他铁定也要给我升上一升。
其实,皇太后的品级才是后宫最高的。
我嗫嚅道。
这下,皇上笑不出来了,咬牙切齿地说:皇后,你眼巴巴地等着吃席,不如直说。
我冲他做了个鬼脸,把小皇子还给我玩,我就不想了。
15我入宫的第十年,衔云和衔雨都到了能出宫的年纪。
衔雨被许配给府上管家的儿子,他现今是我们家的主厨,做饭的手艺得到全家人的一致好评。
回想初入宫时,我招呼衔云、衔雨和昭昭的两位丫鬟吃羊排,衔雨是第一个伸出手的。
自那时起,我便知道,这于她而言是门顶好的亲事。
至于衔云,我拜托娘亲物色合适的人家,列出了一页纸的姓名和身世供她挑选。
她只瞥了一眼:我不出宫,我要留在宫里陪着娘娘。
感动之余,我唯恐耽误她,劝说道:本宫没事的,又不是没人照顾本宫,你得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呀。
我已经找到了。
衔云信誓旦旦地说。
我疑惑地看向她。
娘娘,不婚不育保平安。
我愣了下,竟无言以对。
比起结亲,我和皇上更像是结盟,而不生孩子的精神,我也在坚定不移地贯彻。
而且,我很喜欢协助娘娘管理后宫事物,瑜嫔娘娘是我的偶像,我的志向是成为像她那样能干的女子。
衔云说这话的时候,眼里有光。
瑜嫔,我有片刻的愣怔。
人生天地之间,若白驹过隙,这已是她离开后的第三年。
鲜少有人再提起她的名字,但后宫之所以能井井有条,少不了她的好点子。
时至今日,在我脑海中,她提笔写字的场景仍然栩栩如生。
看来,不止我记得。
瑜嫔在许多人心中留下的痕迹,是光阴的洪流也无法磨灭的。
我理解衔云,决定顺着她的意思:那我们在宫里好好过日子,可不能被衔雨比下去。
16我和皇上依旧相敬如宾,众人皆知我们情深意重。
实则,我们空有夫妻之名,并无夫妻之实,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彼此心中不可言说的那点心意。
宫墙压得人喘不过气,消磨掉无数人的真性情,我们做出的抗争都不为人知。
瑜嫔离开的雪夜,皇上落下了病根,每到冬天,咳嗽不停。
有一年,他咳出一口血,一病不起。
我知道他脾气好,不会把我的胡言乱语当真,面对他时嘴上没个把门,成天将生啊死啊挂在嘴边。
但是,我心底比谁都期望他能长命百岁。
这些年里,我不是没有新朋友,但从某一刻起,我开始不断地经历告别。
最先是淑妃。
她是公主长安的生母,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喜欢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跑,我和昭昭因此与性格安静的淑妃亲近起来。
淑妃平时话不多,喝了酒却像变了个人似的,我们不学好,跟着她胡闹。
冬日里,我们围炉而坐,分享自酿的石榴酒,微醺的欢声荡漾在帷幔下。
好时光是有过的,直到长公主被送去西域和亲。
镇西侯年事已高,而家中仅有三女,后继无人。
若是由他领兵与突厥硬战,定然死伤惨重,和亲是无奈之下的最优选择。
淑妃三更半夜来找我,恳请我想想其他的办法。
一边是昭昭的家人,一边是我看着长大的长安。
我左右为难,找不到两全之策。
长安最终嫁去了西域。
淑妃万念俱灰,自请前往寺庙清修,为长安祈福,皇上应允了她。
离宫前,她还是不愿松口见我一面。
我不怨她,我怨我自己,是我做得不够好。
我仍没什么长进,有太多的力所不能及。
我讨厌这种感觉。
皇上病重,风吹草动都能引得人心惶惶。
为避免猜忌,育有皇子的妃嫔纷纷关起宫门,与我和昭昭的关系远不及往日。
现如今,这诺大的皇宫中,能让我敞开心扉说说话的人,除了衔云和昭昭,仅剩皇上了。
我举着碗,劝皇上再吃点东西。
他摇头,吃力地开口:就别为难我了,我们说会儿话吧。
好。
我转过身,擦去眼角的泪,陛下说,臣妾仔细听着。
你说,史书会怎样记载我呢?
我徒劳地张了张嘴。
无功无过。
皇上自问自答,自嘲地笑了。
别这样说,陛下尽力了。
别说是尽国君之责,就算身为夫君和父亲,我也愧对瑜儿和长安……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。
我强忍着眼泪:你放心,都交给我,我会托人关照长安,也会让你和瑜嫔合葬的。
他没用朕自称,我便也不喊他陛下了。
我知道,他厌恶皇宫,压根不想当皇上。
很久以前,和我一起站在学堂门口罚站的少年,坦言自己没什么远大的志向,只求能与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,赏四季风光。
后来,少年成了皇上,为百姓奉献毕生心血,就连实现这小小的愿望,都成了一种奢望。
这么多年,你辛苦了。
我还是忍不住掉了泪。
你也辛苦了。
他用尽最后的力气,替我擦去泪痕,对不起啊。
然后,他的手缓缓地落了下去……再没有抬起来。
17丧钟齐鸣,阖宫哀痛。
昭昭一直陪在我身边,我侥幸坚持住没有再哭,冷静妥帖地安排好后事。
皇上了解每个孩子,不管他们的生母地位高低,早已替他们铺好前路,加了爵位,赏了封地。
他还交待过,不准强迫妃嫔陪葬,留在皇宫里养老,或是出宫陪伴孩子,尽量满足她们自身的意愿。
唯有将瑜嫔追封为皇后一事,受到了宗人府官员的反对:瑜嫔无子嗣,于理不合。
我破天荒地强硬了一回:你们这套礼教约束着活人就够了,还想管死人吗?
对方慌张地下跪请罪,我不松口妥协,这事总算尘埃落定。
皇长子登基,我与昭昭并为皇太后。
京城又下了一场大雪,我慢慢地走在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宫道上,听见簌簌雪落的声音。
这是我入宫的,第三十六年冬。
18新帝和皇后都是有才能之人,我和昭昭无需管事,乐得清闲自在。
只可惜,我们都咬不动烤羊排了。
昭昭怀念起西域风光,说有机会定要带我去住上一阵,教会我骑马。
我笑着应好。
又一年夏至,举目望去,御花园如诗如画,斑驳的阳光摇曳。
嬉笑打闹的新人见着我们,略显慌张地行礼。
有蝴蝶停歇在她们的珠钗上。
我看得出了神,还是昭昭温声告诉她们,不必拘谨多礼。
闻言,我愣愣地侧过头看昭昭。
她的鬓角已有银丝,我的手上也生出皱纹。
物是人非。
倘若真能去西域,凭我这每逢阴雨天便发疼的腿脚,想要学会骑马无异于痴人说梦。
没由来的,我又有点想哭。
19我最后一次出宫,是去探望娘亲。
娘亲八十高寿,是有福之人。
她向我们一个个交待,等她走了,要热热闹闹地办丧事,不许为她伤心。
见完儿孙,她又单独找我:要是当初能狠下心起兵谋反,说不定你都能领着和顾家那小子的孙子孙女来看我喽。
还说大逆不道的话,我皱起眉头。
多年的宫廷生活打磨出我的气场,我也能做到不怒自威。
娘亲被吓了一跳,向窗口漏入的春光偏过头,感叹道:我们的月儿真的长大了。
是啊,十五六岁的林请月没心没肺,才不会这么凶呢。
当年,谋反或是一句戏言,但爹爹和娘亲的担忧是真。
幸而,我这一路上遇见了很好的人。
衔云和衔雨忠心耿耿,瑜嫔为我出谋划策,昭昭无条件地保护我,沈言斐从始至终信任我。
主理后宫的近四十年中,我没见识过险恶的人心,也没经历过九死一生的斗争,遭过最大的罪便是食物中毒。
这要是记录进史书,有写文章凑字数的嫌疑。
无功无过四字,足以概括。
我曾以为,当皇后等同于和一个我不爱的好人凑活着过几十年,完全是我自己的悲喜。
身处其位,我才猛然意识到,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。
我注定会是黎民苍生的依靠,一举一动皆有重量。
我上元节偷跑出宫游玩,见着不少摊贩售卖用石头打磨出的珠子和首饰,原材料不过是随处可见的石头,却开出高价,一条手链的售价抵得上老百姓人家半年的开支。
而这一现象的源头,是我有次出席宴会,戴了我自己动手做的簪子,上面镶嵌着我亲手雕刻过的透明石头。
那是块晶莹剔透的奇石,璀璨更胜碧玉,引得名门贵女争相效仿,在京城中掀起一阵热潮。
然而,比起受到认可的欣喜,我心中的惶恐更甚。
我的行为竟然能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吗?
倘若涨价的不是可有可无的饰品,而是冰糖葫芦,普通人家的小孩岂不是买不起?
那该有多可惜呀。
自那以后,我做事束手束脚,时常提心吊胆。
我不擅管事,实在不适合当皇后,如同理应当文官的人阴差阳错地成了武将,钟爱咸豆花的小贩被规定只能买甜豆花。
瑜嫔聪慧机敏,昭昭勇敢果决,若能不论家世,她们都是皇后的更好人选。
回头想想,沈言斐与我同病相怜。
见识过新帝的杀伐果决,我才明白何为明君。
新帝以雷霆手段惩治贪官污吏,大力提拔贤才能臣,还御驾亲征西域和漠北,清扫边境的隐患。
这一行,九死一生,乐观如昭昭,也担忧得茶饭不思。
沈言斐何曾做过这些。
他在位期间,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,太平的表象下埋藏着颇多隐患,任何一个都能致使举国倾覆。
可是,这也不是沈言斐有意为之,他的性格如此。
爹爹说错了一件事,即使权力和地位加身,沈言斐也没有变坏,他是善良的人,惟愿大家都好。
临终前,他连我都要道歉,明明不亏欠我一丝一毫。
做出关乎成百上千人生死存亡的决定前,他度过了多少辗转反侧的夜晚,我不敢细想。
我们都幸运,也都不幸。
哪怕每个人的平安喜乐微不足道、轻如沙砾,千千万万人仰仗着我们,这担子落在我们肩上,便是一座大山,把我们变成自己都陌生的人,造就我们一生的悲剧。
我们都尽力了。
我们只是无能为力。
20顾将军长眠于戍边的军营中。
其实,就算我不入宫,我们大概也不会一生一世一双人。
毕竟,我家联合顾家,有实力谋反自立,爹爹和娘亲能想到的,别人自然会提防。
太多年不见,我甚至记不清顾将军的长相,但偶闻他故去的消息,依然觉得很遗憾,遗憾到五脏六腑隐隐作痛。
少时不得圆满的愿望,终究困了我一生。
我的身子一天天虚弱下去。
自从爹爹退闲于家颐养天年,我家的势力大不如以往,新帝没有忌惮我的必要,遍请名医替我诊治,名贵的药材不要钱似的往我宫里送。
我却仍是不见好。
艰难地熬过了冬天,到了立春,我吃不下一点东西。
问了相识多年的太医,他对我说了实话,我已经时日无多。
昭昭锲而不舍地一声声唤我的名字,让我不要睡着。
她说,我们一同去草原骑马的约定还未兑现,我不能抛下她。
她还告诉我一个小秘密,她十四岁从西域来到京城,不是不害怕,只是表面上装得波澜不惊。
没想到,我这个皇后一点不凶,还陪着她在光天化日之下违反宫规。
月儿,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,你先别走,你得等等我呀。
昭昭的声音里也有了哭腔。
傻姑娘,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劲都跑哪去了呢?
我想等她不哭了再走,我想回答好,可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。
我怕是,要食言了。
弥留之际,我想起许许多多的故人与往事。
顾小将军策马出皇城时,回头望了一眼,我朝他用力地挥了挥手,不知他是否能看见。
沈言斐嘴上说着让我不要哭,手上却先一步给我递了帕子,这无关男女之情,只是他坦荡的温柔。
外国使臣对我出言不逊,昭昭挡在我的身前,将那人骂得狗血淋头,如同一往无前、所向披靡的女将军。
我为了彻查宫宴中毒案,反反复复地生病,衔雨心疼我,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,被我撞见,还嘴硬辩解是灰尘进了眼睛。
我写账册出了笔误,衔云怕我的信心受到打击,连夜替我改正,中途打起瞌睡,额头蹭上未干的墨水,被衔雨笑了整天……我还能见到他们吗?
喝过忘川水,走过奈何桥,我们还能认出彼此吗?
周遭的光影和声响飞速地抽离,眼前模糊一片,耳畔寂静无声……我好累,我想不出答案。
然而,然而。
这高台危楼的皇宫,再也不是困住我的牢笼了。